荐读 | 范小青《王曼曾经来过》

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-05-10 14:56:27


王曼曾经来过



范小青

因为第二天要出差,下午刘芸提前一点下了班,到家时钟点工已经打扫完卫生,正在拣菜,饭已经煮在电饭煲上了,一切都很正常。

刘芸不是有意提前回来查岗的,小许已在她家做了三年,基本上满足了挑剔的雇主的要求。再说了,保姆偷没偷懒,根本不用抓现场,平时稍留心一点就能觉察,比如随手往窗台上一抹,看看手上脏不脏,或者把马桶的坐垫板掀起来看看反面污不污,这都是一目了然的。当然这种方法也有不灵的时候,早几年刘芸曾经用过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保姆,她会认为那种地方根本用不着清洁,你叮嘱吩咐,她嘴上答应,一转身就忘了。刘芸还记得她头一天来家的时候,看到地上有水,不用拖把和抹布去擦,却将簸箕里的垃圾倒在水里拌一拌,你看,干了,她高高兴兴地说。

刘芸只坚持了三天,就请她走了。

还有小许前面的那一个,到她家后就老看电视,而且她自己并不以为那是不对的。刘芸下班回家,她也仍然看电视,一点也不偷偷摸摸。刘芸问她,你在看电视?她说是呀,事情都做好了,电视蛮好看的。刘芸就拿手往窗台上抹了一下,一手的灰,伸到她面前,她也没有觉得这是给她看的,还笑了起来,是呀是呀,你们这个地方,看起来树蛮多,蛮干净,其实灰还是蛮大的。她说是这么说,但并没有觉得应该去拿抹布来擦。刘芸也就打消了跟她谈一谈的念头,这是教不会的。所以她又换了一个。不过刘芸还是比较照顾别人自尊心的,趁那位保姆请假回家的时候,换了小许,然后打电话给她,让她不用再来上班了。她在电话里一迭声地问,为什么,为什么,我哪里做得不好?你可以说呀。她后来还专门来了一趟,刘芸不在家,她问小许,你是她们家的亲戚吗?小许说不是,她就很奇怪,反复说,那为什么要换呢,那为什么要换呢?

这会儿小许看到刘芸回来了,从厨房里走了出来,站在刘芸面前,有些尴尬,她犹豫了一下,下决心说,师母,我跟你说一下,我不做了。

刘芸一时有点蒙,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,你、你不做了?为什么?

小许停顿,她似乎想要说出个理由来,但最后并没有说出来。

刘芸不想勉强她,但是小许的辞职来得太突然,所以刘芸还是勉强自己勉强了她一下,试探说,那你,打算做完这个月?

不做了,小许的口气坚决起来,我明天就不来了。

这让刘芸有点措手不及。她是个有条有理、凡事预则立的人,按说少个钟点工,也不至于有多严重,无非家里的事情马虎一点。可刘芸的个性是不允许马虎的,无论是工作还是家庭,她都是认真严谨,要做到尽善尽美的,更何况,目前她自己正处在事业重要转折关头,正处长调走了,要在五位副处长中提拔一人,这个人就是她。前些时已经经过了民主推荐、考察和单位公示这三关,情况报告表也已经填过上报了,大家都知道非她莫属了,但是只要任命文件一天不下来,事情都是不能保证的。何况,这后面也还有许多步要走呢,情况表上报后,需要核查,核查无误后,班子先开会通气,然后再报上级开会研究,通过后,再公示,等等。步骤还不少,压力仍很大,但是再难,也得一步一步走过去。

所以这一阵的工作尤其马虎不得,所以她有些着急.希望小许坚持一下,至少再留几天,至少等到她出差回来。可是小许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。刘芸回想了一下,前面小许也曾提出过一次,刘芸心比较细,当时她仔细分析了小许的态度,又侧面了解一下,才发现原来小许是有加薪的要求,因为当时市场上出台了一个家政工资标准,可能小许对照后觉得自己的薪水还有空间,但她又不好意思直接提出来,就采取了这样的方法。刘芸并没有责怪小许,觉得可以理解,就加了薪,问题就解决了。

小许虽然忠厚,但也不笨,她知道刘芸在想什么,赶紧抢在前面说,师母,跟工资没关系,这次跟工资没有关系,她的脸都红了,真的不是为钱,我是、我是——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理由来。

既然小许决心已下,而且如此决绝,刘芸也不会强留她的,她会重新再去物色人选,只是刘芸多少有些奇怪,有些怀疑。小许忙晚饭时,刘芸进房间关上门,把上了锁的抽屉和橱柜都一一打开来,仔细清点家中的细软,并没有少。

刘芸赶紧给家政公司打电话,急需一名五十出头的钟点工,最好当天就能到位。那经理说,这个年龄档次的,不太好找,问她为什么不要年轻一点的。刘芸没有回答,那经理还记得小许,说,你前面那个不是蛮年轻的么?刘芸仍然没有明说,前面这个小许,是她亲自到场当面挑的,她一向自信自己的眼光是锐利的,是识人的,只是现在急着要人,来不及去家政公司当面挑拣,唯一的法就是年龄往上提一点。经理还跟她开了个玩笑,是不是你觉得年纪稍大的保险一点。经理还是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人选,当天晚上就可以见面。

晚上刘芸跑了一趟家政公司,见到了那个新保姆,感觉挺干净利索,问了几个问题,答得都靠谱,加上旁边家政经理一再推荐,说刘芸是老客户了,才把最理想的人推荐给她。

刘芸就和这位名叫王曼的保姆签了协约,家政公司自然也是要参与的,三方签字,这是有保障的。第二天早上刘芸出差前,王曼先到她家,由刘芸交代任务和交递钥匙,一切进行得都十分顺利。王曼收好刘芸家的钥匙,接下来她将和小许一样,每天下午三点钟来,先打扫卫生,再准备晚饭。

交代完毕,同事接她上火车站的车也到了,刘芸和王曼一起从家里出来,两人分头而去。

上了车,同事问她王曼是谁,刘芸说是刚请的钟点工,原来的那个,做得好好的,说走就走,让人无语。

同事哦了一声。

刘芸朝她看看,说,你“哦”什么,什么意思?

同事笑道,喔哟,刘处,你好顶真,我就是随便“哦”一下罢,还能有什么意思。

刘芸才不信,她可是有经验的,别说是同事的声音,别说是同事的眼神和脸色,即便是同事的一个背影,她都能看出今天和昨天的区别来。刘芸立刻说,不对,你是“哦”中有“哦”的,我听得出来。

同事说,刘处,你厉害,你厉害,我服的——我就是觉得,刘处做事一向超严谨,思维超严密,可怎么会在出差的这一天请新保姆呢?

刘芸说,你是不是看出她有什么情况?

同事说,那倒没有,人哪那么容易被看出问题来。

刘芸立刻说,问题?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?

一直到他们到了火车站,快检票了,同事见刘芸还没有放下心思,劝她说,你这样确实有点仓促了,你要是放心不下,这趟差你就别去了,我和小李可以的。

刘芸一听,忽然有些警觉,朝同事看了看,没有说话。

同事被她一看,立刻被闷住了,知道自己多嘴了,赶紧把舌头收回去。

三个人一起上了火车,坐定了,刘芸自言自语说,有第三方,家政公司会担保的。又说,这家公司我跟他们好多年的关系了。

火车开起来,虽然女同事闭了嘴,但是男同事小李并不知情,他只是感觉今天刘芸神色不太对劲儿,不过他也没必要打探,发现女同事在朝他使眼色,也看不懂是几个意思,正要琢磨一下,刘芸已经说话了,你们干什么呢,用眼睛在私底下议论我哦?

两个同事都笑,一个说,哎哟,刘处,你做事那么严谨,有什么可议论的哦。

另一个配合说,呵呵,刘处向来滴水不漏的,我们想议论也不知道该议论你什么呢。

这两人话一出口,刘芸像是被点着了,忽地站了起来,不行,不行,她急切地说,我不能出差了,我得回去。

二话不说,赶紧掏出手机网购车票,却被告知无法购买。同一个人的身份证,不能购买同一时段的两张票,她必须把手中的票先退了,才能再购买。但是手中的票已经用过,是不可能再退票的,也就是说,刘芸想立刻返回,坐火车是比较困难的了。

看着刘芸火急火燎的样子,女同事又忍不住了,建议说,那只有去坐长途大巴车了。

刘芸瞥了她一眼,你好像很希望我回去哦——这话她都用不着说出来,她的眼神已经说了。

火车到了前面一站,刘芸真的下车了,坐出租车赶到长途汽车站。遇上出行高峰,排了半天队,总算买了票,等到坐上车,感觉肚子饿了,才知道已经是中午了。

折腾到家,已快到下午两点了。刘芸开门进去,一个人影迎了出来,正是王曼。刘芸有些吃惊,说,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,不是说好下午三点吗?

王曼说,今天第一天,我情况不熟悉,怕摸不着头脑,耽误事情,所以还是早一点来吧。又说,我还以为是先生回来了呢,原来是师母,师母你不是出差吗,这么快就回来了?

刘芸说,今天不出差了,改时间了。

王曼笑着说,师母是不大放心我吧,其实你尽管放心好了,我虽然到你家是第一天,可是我做保姆不是第一天了,我有经验的,不会搞砸的。

刘芸勉强地笑了一下,到几个房间四处看看,其实她也看不出什么,只是觉得心里十分不踏实,但又捉摸不着到底是哪里不踏实。是王曼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?似乎也没有。她是几证齐全的,身份证、健康证、居住证,都提供给刘芸看过。还有什么没注意到的呢?

王曼开始打扫卫生,程序很规范,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,抹灰,扫地,拖地板。刘芸看着她的身姿和动作,忽然明白到底是什么让她不踏实了。

刘芸随意和王曼闲聊说,王曼,你很看年轻的啊,要不是你自己说你有五十二岁了,哪里看得出来,你很会保养哦。

王曼抬起身子,冲她一笑,说,哪里哦,你们城里人才保养得好呢,我们乡下人,哪里知道什么叫保养。

刘芸说,可是你真不像五十出头了,你比我还大四岁,但是看起来你比我小多了。

王曼说,师母,我真的五十二了,你不相信你可以看我的身份证。她一边说,一边真的到包包里把身份证拿了出来。

刘芸说,我是随便说说的,身份证昨天不是都看过了嘛,协议书上也填了,不用再看的。

但王曼还是把身份证递到刘芸眼前,说,师母,你看看,我的照片,土鳖吧?我们乡下人,就是土鳖呀。

刘芸笑了笑说,你还知道网络语言哦。

王曼说,我不知道的,我一点也不懂什么网络的,我们乡下人,不懂那些的,那个土鳖是我女儿说我的,嘿嘿。

很明显,王曼一口一个乡下人,一口一个不懂不知道,恨不得自己低到地底下去,刘芸觉得她完全没有必要这样,可没等刘芸再说什么,王曼又主动告诉她,她女儿今年上大学了。

刘芸又有些隐隐约约的感觉,不由脱口说,你女儿今年上大学,大一?十八岁?十九岁?

王曼说,十九岁,乡下小孩,读书晚。

刘芸犹豫了一下,忍不住说,我是觉得,我生孩子就已经算很晚的了,我三十一岁生了我女儿,大家都觉得我太迟了,没想到你比我还晚,你是三十三岁才生的吗?

王曼说,是呀是呀,不信你看我的身份证,上面我的出生年月,和我女儿的出生年月,就是差三十三年。

刘芸说,以前都以为,结婚生孩子,农村人要比城里人早的,你反倒比城里人还晚。

王曼说,哎呀,我这个人,命苦的,唉,幸亏我女儿蛮争气的,考上了大学,是蛮好的大学,现代科技大学。

刘芸愣了一愣,说,现代科技大学?有这么个大学吗?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。

王曼有些不好意思,脸红了一下,说,哦,我可能又说错了,我老是说不准她的学校,反正她那个学校蛮拗口,我一直说不准。唉,我们乡下人,没有文化,连孩子上的学校都说不清,真是丢人。

刘芸真是有一种哑口无言的感觉。

王曼又把随身带着的包包拿过来,一边翻一边说,有我女儿的录取通知书,我没有文化,我不识字,给师母看一看,你就知道是哪个学校了

刘芸更觉奇怪,录取通知书,难道新生报到的时候学校没收走吗?王曼怎么会留在身边呢?再说了,她把女儿的录取通知书给她看,算是哪回事呢,有这个必要吗?又再想,自从她们聊开后,王曼三番几次要让她看身份证,这会儿又是女儿的录取通知书,什么意思呢?

刘芸赶紧说,别看了别看了,时间不早了,你得做事了。

王曼哎了一声,赶紧打水拖地板,刘芸留心了一下,拖把的水绞得不干不湿,恰到好处,确实是个有经验的保姆。

刘芸回到自己的卧室,过了一会儿,王曼敲了敲门,得到允许后,她进来拖地了。她一边干活,一边又主动说,其实师母啊,其实,我还有更丢人的事情呢,我都不好意思说,是我老公,不学好,先是赌博,后来是养小三,再后来,人都不见了。

失踪了?一个大活人失踪了,可是在王曼口中,似乎没怎么当回事。刘芸不由得说,你老公失踪了,那你怎么?

王曼说,还能怎么,只能耗着。我们乡下人,和城里不一样的。

刘芸说,你真是乡下人吗?我怎么记得你的身份证上的地址,好像是一个什么镇。

王曼说,是乡下,不过,也可以说不算太乡下,是乡镇,其实乡镇就是乡下。

刘芸说,乡镇不是乡下,是镇,有的镇子很大,抵得上县城呢。

王曼说,是呀,我们那个镇也蛮大的。

刘芸说,原来你不是乡下的。

王曼说,嘿嘿,基本上就是乡下的。

在她们问问答答的过程中,王曼把该干的活儿都干妥了,时间也到了下晚,刘芸家的两父女都到家了。

王曼进厨房炒菜,怕油烟出来,关上了厨房门。那父女俩一个德行,进门先往客厅的沙发上一倒,女儿说,老妈,你又换钟点工啦。

刘芸说,什么叫我又换,又不是我要换的,再说了,家里有个什么事情,你们两个会出面吗?还不是得由我来烦神。

那父亲赶紧朝女儿使眼色,女儿闭嘴,由刘芸继续说话。刘芸确实有话要说,有的保姆,可不是来做保姆的,是来钓鱼的

女儿扑哧一笑,钓什么鱼?

刘芸还没说话,那父亲已经说了,钓男主人呗。

女儿又笑,老爸,你是一条鱼哦。

那父女俩只管傻笑,刘芸有点来气,说,你们笑得出来,要是真钓上了,就麻烦大了,不是家破人亡,就是身败名裂。她想说说自己对王曼的年龄的怀疑,还有其他的一些怀疑,一时却又不太好说出口。做父亲的感觉眼看快要引火烧身了,有点不自在了,轻声说,嘿,当着孩子的面别说这些啦,难听不难听。

刘芸说,孩子?还孩子?都高三啦,有什么她不懂的?回头对着女儿问道,对了,我转给你的那些微信,你都看了没有?

女儿说,没看,我才不要看。

刘芸说,你为什么不看?这都是让你提高警惕的,现在社会上太乱了,一切都值得怀疑,你要是没有一点防范心,那可不得了

女儿笑道,老妈哎,首先,你转给我的那些东西才是最值得怀疑的、最需要防范的。又说,还有自打耳光的特别多,今天这么说,明天那么说,到底信谁的,到底要防范谁哦?

刘芸说,反正,你得看,多看看对你有好处。

女儿懒得和她争辩,说,好吧好吧,等我有空会看的。

那做父亲的说,嘿,比我还懒。

女儿笑道,老爸,你别和我比懒,我懒得和你比。

王曼做的菜,得到两父女一致的好评,吃得嘴巴叭嗒叭嗒响,从打扫卫生和下厨这两项来看,王曼确实是个合格的保姆,刘芸总算暂时打消了再继续盘问王曼的想法。

第二天刘芸去上班,一到单位,同事的另一位副处长老关就奇怪地说,咦,你出差回来了?

刘芸说,我家里有点事,小李他们两个人可以好的,我就没去。

老关怀疑地盯着她看了看,说,你什么意思,你听到什么风声了,知道具体时间了?

刘芸知道老关什么意思,虽然正处长的人选已经没有悬念,但是老关也还没有到最后放弃的时候嘛,所以不免有些反常。刘芸不想和他提这个话题,老关偏揪住不放,穷追猛打说,是不是班子会的时间确定了,你知道了,今天?明天?所以你连出差都不出了。他见刘芸不接嘴,又说,你想多了,班子通气会,只是走过场嘛,你人在不在,有什么关系嘛。

刘芸盯着老关叭啦叭啦的那张嘴,忽然心里一动,说,哎,我想起来了,老关,你是江东人吧?

老关被她没头没脑地一问,顿时紧张起来,说,什么意思,你这时候问我是哪里人,想干什么?

刘芸说,老关,你才想多了,我家新找了个钟点工,我有些奇怪,她说是江东人,江东那不是和你老乡嘛,是江东渔湾镇的,可是我听她口音,好像不太像,我听过你跟你们老乡说家乡话,不是她那种口音。

老关说,就算是江东人,江东地方的方言也是各不相同的,乡镇和乡镇之间,都有区别,这有什么奇怪的——算了算了,我还不知道你,你是想转移话题吧?

刘芸要回避这个话题,老关却不依不饶,好像非要找出她的破绽,刘芸不由有些毛躁和焦虑起来,急着说,老关,我怎么转移话题啦,我真的请了个新保姆嘛。

老关笑道,嘿嘿,转移话题这样一点小心计,对你来说,还不是小菜一碟—一他看刘芸有些着恼,赶紧又说,喔哟,你别紧张嘛,用点小心计怎么啦,用心计又不算是错误,连缺点都算不上,说不定可以算是优点呢。考察你的时候,我可没说你用心计,我要是那样说,他们会笑话我不懂规矩的。

老关见刘芸不接招,再又招惹她,嘻嘻哈哈道,刘处,你平时可是样样顶真,事事计较的,今天你左躲右闪,你失常了哦。

刘芸坐机关早已经坐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水平了,可今天不知怎么的,被老关一纠缠,居然惶惶不安起来,找了个理由,跑到别的公室打岔去了。

等到下班回家,王曼已经在做家务了,有条有理,但是刘芸心里仍然是没着没落地不安,想了想,想出题目来了,跟王曼说,那天我看了一眼你的身份证,你好像是江东渔湾镇的。王曼说,是呀是呀,就是那个江东渔湾镇。刘芸说,恰好我单位有个同事,也是江东人,和你是老乡,但我听口音,却和你不一样,好像差别还蛮大的呢。王曼说,哦,其实我老家不是那儿的,我是后来嫁到那里去的,那是我婆家,所以我的口音不是江东口音,还是自己老家的口音,乡音未改鬓毛衰,呵呵。

刘芸愣了一愣,说,你会背古诗词,你蛮有文化的哦。

王曼难为情地笑了起来,师母,你抬举我了,我哪有什么文化,我连字都不认得几个,那是小时候听大人背的,就记住了。

其实从王曼的谈吐之间,刘芸早就发现,王曼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,没文化,乡下人,什么也不懂之类。越回想越觉得王曼说的每一件事情,似乎都值得怀疑,想到协议书上是留下了双方身份证号码的,刘芸赶紧进房间开电脑登录身份证查询网。联系客服充值后,输入王曼身份证的号码,结果显示出来,此身份证不存在

假的。

刘芸一直悬着的那颗心,忽然就放下来了,反而踏实了,自己的疑心并不是多余的。她从房间出来,没有直接问王曼,只是说,王曼,你的身份证,是丢失后补的吗?王曼也不慌张,坦白说,师母,对不起,我的身份证是假的。

不等刘芸回过神来,王曼就告诉她,,一进去身份证就被强行收走了,后来她设法逃了出来,但是身份证拿不到了。重身份证必须回老家去,很麻烦,有个老乡告诉她,在城里做事,弄个假的就行。她就弄了个假的,这几年,一直是用这张的。

刘芸气得一迭声地追问,那,那你也不叫王曼是吧?那你的真名的名字叫什么?那你到底是哪里人?那你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,那你的丈夫真的离家出走了吗,那你的女儿真的是大学生吗?那你——

看着王曼的微笑着的脸,她停住了。

连身份证都是假的,其他这些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意义呢?

刘芸感觉被一个保姆玩了一把,虽然没有出什么大问题,但似乎有点咽不下这口气,于是气呼呼地说,你身份证是假的,你怎么一点不心虚,还老是要拿出来让我看?你拿着倒很硬气,你是欺我看不出真假?

王曼又笑了起来,师母,其实我知道的,你们城里人,是相信身份证的,我在前面的人家做,他们只要看到我有身份证,就相信我了,家政公司也是的——当然,如果反过来说,如果不相信身份证,那相信什么呢?只能相信我说的了,可是我说的话,你们是不会相信的呀。

刘芸一一回想她对王曼产生的所有的怀疑,又忍不住说,难怪我感觉你年龄不对,你的年龄也是假的吧?王曼说,师母,你放心,我虽然冒充了年龄,但是我没有坏心思。因为你跟家政公司说,需要五十出头的,我就说我五十出头,如果别人家需要四十出头,我也可以说我四十出头。其实年龄不重要的,重要的是我干活你们满意不满意,对吗,师母?

刘芸明明很生气,却又觉得完全无话可说,王曼说得有错吗?你请钟点工,不就是让她来干活的吗?她如果干活干得不错,又不做什么坏事,你还能说她什么呢?

但刘芸还是咽不下这口气,哪有拿着一张却如此理直气壮的。刘芸戗她说,那你的口袋里,恐怕有好几张身份证吧?

话一出口,才发现自己真的很傻很天真,几张身份证,一堆身份证,对他们这些人来说,不是很简单很正常的事情吗?

王曼说,师母,我知道你一开始就不太相信我,现在知道我的身份证是假的,你会更加怀疑的,那这样好不好,我把我的真实姓名、地址、联系方式都写了下来,你可以去核对一下。

刘芸没再说话,她实在是没什么可说了,身份证都可以是假的,其他还有什么可说的?王曼肯定是不能留了,尽管看起来她还是蛮真诚,而且很适合做家务活,但是留下她来实在太冒险了,安全第一,这是刘芸永远牢记的宗旨。

王曼很机灵,她也知道自己留不下来了,爽快地交了钥匙,只是略有些遗憾地说,师母,其实我没有问题的,我不是坏人,我只是身份证没有来得及补。

最后她走了。

那两父女回家时还问,保姆人呢?刘芸告诉他们,王曼是个假的,不能用了,走了。又说,好险,所幸我眼睛凶,警惕性高,盘问出真相来了。

反正家里一切都是任由刘芸做主的,走人还是留人,那父女俩完全没意见,只是关心明天回家晚饭怎么。刘芸说,明天再去家政公司呗。

第二天一大早,刘芸本想打个电话去请半天假,结果领导的电话已经先到了,让她立刻去单位,要谈话。

根据领导急切的口气推测,刘芸感觉是提拔正处的事情有进展了,情况报告表交上去有一段时间了,现在估计是审核过了,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。

刘芸尽量保持平静的神态进了领导公室,从副处到正处,她整整熬了十年,更何况这一回是五人争抢一个位置,容易吗?看着领导微笑的脸,她差一点就提前把感谢的话说了出来。

可是领导微微一笑之后,脸色却有些暖昧起来,说话也不那么直接了,转弯抹角的,但是刘芸太机敏了,机敏的她一下子就听出来,领导这是在让她做好思想准备,这个正处的位置,暂时不能考虑她了。

刘芸顿时急了眼,急得说,为什么,为什么,哪里出问题了?不都已经——难道因为那天出差途中我回来了吗?既然刘芸已经领悟到了,领导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了,直截了当地说,跟你出差不出差没关系,是你填的表出了问题。我再三跟你们说,今后填表,一定要如实填写,一点都不能有差错,无论你家有多少房、多少钱,无论你家的人是干什么的,无论你有过什么样的经历,只要没有发现你违法违纪,组织上都不会找你麻烦的,但是如果你不如实填,就是对组织不忠诚,组织就不相信你了,你就OUT了,你看看,是你自己误了自己吧?

刘芸冤啊,急得说,我都是如实填写的,没有一项是虚假的,我保证,我向组织保证——你们觉得哪一项有问题,我可以说清楚。

领导唉叹了一声说,不是哪一项有问题,是好多项都有问题,而且都是关键性的大问题。领导见刘芸完全愣住了,又说,这么说吧,就是你这一回填的情况报告表,和你的实际情况,也就是你档案里的情况相差很大,相差太大,我们帮你说话也没有用,上面不认。

刘芸整个蒙了,怎么可能,她从来没有想在填表的时候向组织上隐瞒什么,怎么会和档案里的内容不符合呢?刘芸急得脱口说,有人改了我的档案?

领导反而笑了起来,说,你想多了,这怎么可能,你自己也做过人事工作,你觉得别人随随便便就能改你的档案吗?私改档案可不是一般的问题,搞不好触犯法律的,谁敢?

刘芸急着想解释,可是领导朝她摆了摆手,现在的话语权,在领导那里。

你的年龄,前后居然差了四岁,人家说了,有差一两岁的,组织上虽然不能认同,但多少还是可以理解的,可能是阴历阳历搞混了,差四岁,没见过。他们说,搞了这么多年干部工作,还是头一回见,你也太荒唐了,改年龄怎么一下子改四岁呢?

还有,你的家乡明明是江东,你明明是江东渔湾镇人,你为什么要填长平?我现在想起来,以前单位就有人议论,说你的口音像是江东人——你以为你普通话说得很标准,其实江东口音是很难藏起来的。

还有,配偶这一栏,也很滑稽,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你老公是干什么的吗一—你看看.这些内容,是作为一名干部——哦,哪怕不是干部,哪怕是个普通群众,也是最基本最起码的信息,这都搞错了,你这个人还值得信赖吗?你觉得冤枉吗?但是你说得清楚吗?你必须得说清楚呀。不光要说清楚,还得有人证物证来证明你说的是事实。所以说,这一次,恐怕是来不及了,肯定是来不及了,讨论人事的会议今天下午开,你只有小半天时间。确切地说,还有三个多小时,你来得及把这些都证明了吗?

领导真是恨铁不成钢啊,领导说,你的优点,大家都知道,也都承认,无论对人对己都严肃认真,一丝不苟,不允许差错,哪里想到,到头来你把自己都差错成了另一个人,

刘芸一直张着嘴,她是想说什么的,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。

最后领导长叹一声说,真是老话说得好,知人知面不知心啊,我和你同事都二十多年了,我还不知道你有过曾用名呢

刘芸说,我哪有什么曾用名,我一直就叫刘芸呀。

领导说,可是你档案里的第一份材料,也就是你的入团志愿书,那上面,你填的名字叫王曼,三横王,曼妙的曼





范小青
苏州人,当代作家
代表作《女同志》、《城市表情》




你以为你是你吗——《王曼曾经来过》创作谈

范小青

自从档案管理越来越严格,自从执行了更严格的情况申报和登记的手续以后,我身边的许多人忽然发现,原来自己的档案中的那个自己,和自己一直认为的自己,其实是有差别的,不一样呀,至少,不完全一样呀。

原来我们都以为,我自己的一切,自从懂事起,至少从填了入团申请书、有了第一分档案开始,此后的一生,都被档案忠实地一着不拉地记录着,一步一个脚印,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,不说百分百准确,至少也是差不离的。

有什么事解不开的,找档案便是。

档案就是我们的证明,档案就是我们生存的依托。

可是后来,当翻开一些尘封的记录的时候,问题就出现了。这些问题是曾经被我们忽略的,不以为然的。

比如我回想起来,有一段时间,我们家的户口本上有五个人,其中三个人出生于二月一日。而事实上,我们家五个人中,没有一个人出生于二月一日。但是三个“二月一日”,就这样伴随了我们一辈子,一直到现在,我的身份证上仍然是“二月一日”。

可能是父母亲年轻时没在乎这些事情,明明知道是错的,也无所谓啦,改什么改呀,不改也照样过日子嘛。那时候又不像现在这样,无论老少年纪,到了生日就得点蜡烛吃蛋糕吃面条。哪有这条件。所以生日也就没有那么重要。

于是就一直延续下来了。

那毕竟只是一张纸上的一个日期一个数字而已。

再说另一张纸上人人都要填的内容,就是档案里的籍贯这一栏。其实籍贯这是个铁一般的事实,并不复杂,可是实际上在我许多年来填过的许多纸上,籍贯却是变化的,不统一的,如果把这许多表格拿出来看放在一起对比,会觉得很尴尬,很难为情,因为我一会儿填苏州,一会儿填上海,一会又填南通。记得前些年有一本作家词典之类的书,那上面我和我哥范小天的籍贯是不一样的,一个是苏州,一个是南通,人家还以为我们兄妹俩中有一个是领养的呢,呵呵,我们可是嫡亲的哦。这主要是我们自己许多年来填了许多表,不知道到底应该填出生地,还是成长地,还是祖宗地,所以几乎每次都不一样,一会儿填苏州,因为自己觉得自己是苏州人,一会填上海,好像是要冒充上海人似的,一会儿又填南通,大概觉得不能数典忘祖,呵呵。

我的父母亲是在一九四九年从江苏苏北南通地区调到苏南工作的,我的出生地是上海松江。当然,在我出生的时候,那个地方还属于江苏,是江苏的松江地区,后来这个行政区一拆为二,一部分划入上海,松江就成了上海的,另一个部分留在江苏,合并到江苏的苏州地区。我父母的工作地就到了苏州地区,我们全家从松江搬到了苏州。那一年,我三岁。事情就是这样的。

当然现在好了,分了出生地和籍贯,就清楚了,出生地上海松江,籍贯江苏南通。但是人家又奇怪了,你明明是苏州人,怎么这样看和苏州什么关系也没有呢?和苏州当然有关系,一个人三岁开始就待在的地方,能和它没关系吗?

我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档案,我不知道在我的档案中还会有什么样和实际情况不一样的内容。记得我父母从前说过,原来他们给我取的名字是范夏青,后来因为在家里小青小青地叫,就叫成了范小青,以后就填上了范小青这个名字,父母也懒得去纠正,可能他们那时候觉得,名字也算不了什么吧。我不知道范夏青这个名字是否曾经出现在我的档案里,或者在我的出生证上,或者在最早的户口本上。

我从来没有填过曾用名,但是如果范夏青这个名字曾经出现过,那我该不该在曾用名这一栏里也填一下呢?

其实填不填我都是“范小青”呀。

再回到现实,现实的生活中,假的东西很多,比如一张纸,身份证,驾照,房产证,户口本,档案材料,学历证明,出生证明,等等等等。几乎所有的纸,都可以造假。

于是我们碰到难题了,一个真的人,持一张假的身份证,你认为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呢?

无论他是真的还是假的,至少我们不会再相信他了。

这样看起来,我们是更相信更看重一张纸哦。

反过来,如果一个假的人(比如骗子),他有齐全的手续和证明,你看不出任何漏洞,无疑你会选择相信他。

虽然我们知道一张纸不等于一个人,也不等于一座房,但是如果没有这一张纸你试试。你是谁,你不是谁,你有房,你没有房,没人能说了算,就是一张纸说了算。

总之,一张纸就是有这样的力量。

那么到底是人重要,还是纸重要?这个问题我回答不出。

回答不出的问题,我就写成了小说,小说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去完成的一个东西,或者,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探讨、共同思索却仍然完不成的东西。

我们处于新旧交替的剧变时代,许多旧的规则正在打破,但又没有彻底改变,许多新的规则正在建立,但又没有完全完善。于是,在新旧交替之间,出现了许多裂缝。这些裂缝,就是我们写小说的人要钻进去的地方。


作品原载于《人民文学》2017年01期




 

小酌:刘芸的多疑让文章从一开始就颇有悬疑色彩,正是这种像推理小说般的抽丝剥茧吸引着读者一步步读下去,也使得读者不断在心中产生疑惑:小许到底为什么辞职?王曼到底是谁?刘芸为什么对保姆和男主人的关系如此敏感?其实很多问题到最后都没有答案,而意义也从追究一件事的原委上升到具有社会意义的:到底什么能证明你是谁?或者是哲学层面的:你是谁?意义的能指就此不断扩大,由原来一条曲折的小路突然引向无数个方向的大路。这样看来,严肃文学似乎与类型文学又有不小的区别,但我还是认为类型文学绝对不是局限严肃和通俗的标志。如何在具体真相和主题深度之间平衡,我还需要再探索。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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